不一會兒，又有人問：“以前和您合作過《百年青樓》的謝小清，現在寫了很多狗血劇，您有什麽看法嗎？”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，註視著燈光下的盧佳，她會怎樣回答？

盧佳用調整話筒的時間考慮了一下，然後說：“首先，編劇看劇本的角度和普通觀眾不太一樣，我不太關註時下的影視劇，所以接下來所說的話不能建立在您所給的‘狗血’的定位上。其次，影視劇是一個很覆雜的工作，制作周期、預算、影視公司的定位、制片人、導演、演員、甚至植入廣告都會影響最後呈現的效果，還有就像剛才張老師說的那樣，市場的趨勢左右著大家的決策，這些都不是編劇可以決定的。謝小清是我多年的好友，她的才華在我之上，她可以比我走得更遠，謝謝。”

提問的人還想要再問，主持人適時地打斷，把話題引到了別處，我看著燈光照亮的主臺和黑洞洞的後臺入口，心想，是阿森在那裏嗎，是他讓主持人打斷，好給我解圍嗎？如果不是主持人打斷，那麽接下來還會說到什麽，盧佳還能繼續這樣維護我嗎？

交流之後，簽售開始了。幾位作家都忙碌起來，盧佳因為空手而來，所以落得清閑，很快就退場了。我無心去買誰的簽名書，就坐在那裏，隨便看看手機，等著活動結束去找阿森。

有人坐在我旁邊的空位上，擡頭去看，竟然是盧佳。她看著前方，卻在對我說話：“好久不見。”

我看了她一眼，也把目光移到前方，耀眼的燈光下有密密麻麻的人群，人群的背後有巨大的背景板，“你欠TA一句遲來的告白，TA欠你一句‘嗨，好久不見’”，上一次見面還是五年前的常德，陸一梧摔傷的時候，這樣想來還真是“好久不見”。我說：“剛剛謝謝你。”

“實話實說而已。”盧佳淡淡地說，“不過其實我都看了，確實不像你的風格。”

我笑笑沒有答話，不想告訴她那些全都與我無關，只是槍手寫的罷了。

一時安靜下來，我似乎並不想找什麽話題來打破沈默，停了一下，還是盧佳先開口：“當時如果不是你那麽……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去簽那個東西。”我有些讀不懂她這句話裏的語氣，似乎很親近，又像是有著厚厚的隔閡，像是說得雲淡風輕，又像是咬牙切齒。

她現在是光環加身的名人，而我一無所成，我不知道曾經我們是什麽關系，但是面對此刻的盧佳，我心裏有一點本能的驕傲，不去提那個讓我一無所有的失憶協議，我扭頭問她：“如果不是我什麽？你是想打算告訴我什麽嗎？”

盧佳也看著我，一字一句地說：“想。有很多次，我都想要告訴你。因為我不在乎自己是否記得你的存在，甚至我期盼著，可以忘記你。”按照失憶協議的規則，如果她告訴我我的過去，那麽我就會永遠消失在她的記憶裏。她對我說這些話的語氣，和在臺上的完全不一樣，她現在面對的，似乎不是那個她形容裏“多年好友”的謝小清，而是宿怨難消的仇敵。

盧佳又說：“可我不會那麽做，因為對於一個作者來說，沒有什麽比‘經歷’更重要，無論你在我的記憶裏扮演著怎樣的角色，我都一樣珍惜自己的所有記憶。不像你，又倔強，又懦弱。”

她的話像針一樣紮在我心裏。五年前，阿森曾經轉述過盧佳對我的評價“總是喜歡用毀滅自己的方式去傷害別人”，那句話我反反覆覆咀嚼了很久，反覆猜測究竟是怎樣一個人，可以給我那樣無情而又精準的評價。現在又一次的，她用幾個字戳在我心裏，讓我沒法回答她的話，繼而發現，此時此刻的我確實就是她說的那樣，又倔強，又懦弱。

一時沒有人說話，最終打破沈默的既不是她，也不是我，而是兩個剛剛拿到簽名書的讀者，他們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盧佳竟然坐在觀眾席裏，興沖沖地跑了過來：“大大，能給我簽個名嗎？”一個拿出電影海報的明信片，一個則直接遞上了今天活動的邀請函。

我坐在旁邊有些不是滋味，就這樣起身離開嗎？似乎也並不合適。這兩個人簽完，又來了三個，簽過名，還有一堆問題要討論，我拿出手機玩了一會，終究還是坐不住，決定離開，正準備把手機收回包裏，卻被盧佳按住我的手，輕輕搖了搖頭。

小書迷似乎也察覺大大有事要忙，很快揮手道別，他們走後，我們兩個之間又變成沈默。沈默讓人焦躁，我在心中哂笑：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等她？是為了見證她現在的成功，還是等待她來戳破我的倔強和懦弱？我是不是該識趣的離開？

時間在沈默中流走，終於，盧佳長長籲了口氣，輕聲問道：“這幾年，過得好嗎？”

我轉頭看她，然後驚訝地發現她眼角竟然有一絲亮晶晶的淚痕，她沖我一笑：“這次我可是沖你老公的面子來的，他跟我說了一些，但我還是想聽你親口……”她沒有說下去，揚起嘴角倔強地笑了笑，好壓住那些不合時宜的眼淚。

記憶裏已經沒有她當年的模樣，可似乎這顆心還有依稀的印記，剛剛的驕傲與此時的心軟一樣來得突然且沒有道理，我低頭看著地面，終究還是搖了搖頭。不好就是不好，我不想欺騙自己，我心中還有太多的不甘，在沒有到達之前都是不好。

盧佳沒有說話，伸手拿過我手裏的手機，在上面敲上了她自己的號碼後還給我：“任何時候只要想到我了都可以打給我——就當做是一個新朋友也好。”

我接過手機，看著她的號碼猶豫了一下，最終按下了鎖屏而不是撥號鍵。“那麽你呢，怎麽樣？”

她很好。嫁給一個翻譯作家，孩子今年剛上小學，北漂十年之後，他們在河北的小鎮上買了一個小院子，種花、養貓、讀書和寫作，日子安安穩穩。我說羨慕她的安逸，她笑笑說：“但也只有安逸了，而你可以比我走得更遠，真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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